孤独星球上的凉山孩子

2022/6/8 来源:不详

新疆回北京的飞机上,一个五六岁的男孩,落座伊始便开启咆哮模式,旅客不时张望、掂量那小祖宗还要制造多久音噪?乘客如我,目光中自带枪火,在空中遭遇一堵哭墙,被那男孩的混元真气喝退。

这是我们在都市里常见的“熊”孩子、小太阳,不论高铁飞机,还是演出场所,因为一些极其微小的理由,他们恃宠而骄如星拱月闹得底气十足。

那么大凉山的孩子呢?

沉默如泥土,伛偻如远山。

星河之外的孤独星球,有我们想拉却找不到双手的孩子。

1

大凉山的孩子:请让我拉住你的手

四川凉山

年秋,第一次去凉山,我们从西昌青山机场出发,乘坐大巴穿越喜德、昭觉,抵达美姑县。地图上这段多公里的直线距离,我们走了9个小时,沿途所过之处皆为重度贫困县,腰枕金沙江支流、地貌多是深山大壑,偶点缀高山平坝,天空静默、大地生烟。

大凉山深处,很多孩子像远山一样孤苦。

看着他们,好像看不到远方。

21世纪已经开始了第二个10年,这里的路还是泥路,下过雨后泥泞不堪,途中不时遇到整体坍塌的路段。还好,局部路段已经有小型设备开始进行路面硬化;而同车的老乡不以为然:“修路搞了几年,除了封路堵车,没多大意思”。

堵在路上的时候,看到骑摩托,驱牛车马车的老乡继续赶路;也看一些老妇女和孩子,双手攥于肩胛背着笸箩土豆干枝枯柴,有的小孩跟在大人后面,也有的小小孩跟在大小孩后面,还有的女孩背着更小的弟妹,她们低着头,依天边的山路,一步一步重复凉山的路。

偶尔还会有几个流着鼻涕奔跑的男孩,身上的衣服脏脏旧旧揉成一团模糊。他们似乎并没意识到不上学是多么遗憾,在旷野上迎着风奔跑长大,长成祖祖辈辈熟悉的模样。

因为山里没多大意思,一些彝人,开始想方设法离开凉山四处闯荡,去到能吃饱饭挣到钱的地方“耍”。他们对凉山以外的生活没有明确想法,甚至汉字不认识几个,经常是随着同乡的人潮跳上一列火车,开始不确定的流浪。

像开始于初秋的彝族采棉工的迁徙:会东县的彝族多会扎堆库尔勒,金阳县的彝族喜欢聚居阿克苏,普格县的彝族大多选择克拉玛依。因为没有能力筹集返程路费、可能遭遇的疾病和欠薪、气候饮食环境等等不适……

走出去并不总是带来改变的希望。

K次列车上的彝族采棉工和他们的孩子,就像是一个缩影……

2

走出去,看看希望的样子

K

十天前入疆,我们合租一辆五菱面包车出山。认识了赤小龙和鲁夫普尾一行的彝族家庭。

赤小龙夫妻是他们中唯一曾经外出打工的彝人。几年前,初中辍学的鲁夫普尾和小学辍学的赤小龙先后去广东和江苏打工,18岁回家成婚,次年有了孩子赤里尼。当他们决定今秋去新疆摘棉花的时候,赤里尼还不到10个月。他们村同行的孩子中,最大的12-13岁,最小的只有2个多月。

山区路况复杂偶遇堵车,他们提前了14个多小时出发,赶赴攀枝花火车站,有一些彝族务工者,由于第一次外出,有的晕车、有的忐忑;倒是那些随父母走出凉山的孩子,随遇而安、似有分担。

他们像孩子,却又不像我们身边的孩子,他们没能长成家庭的小太阳,好像是边缘的陪伴。

K次列车,将于午夜经停攀枝花——这个大凉山去新疆最“方便”的火车站。而在太阳还炙烈的午后,这里已经等候了很多彝人家族——路人会投以好奇,彝人却极少回以对视。太阳蔓烤,树下有风,彝人与外界像是两个平行的世界。

哺乳的妈妈,编织的妇人,男人木然地坐成堆发呆,或者摊开铺盖卷在九月的树荫下和衣而睡……这是攀枝花火车站站外广场常见的彝族家庭。要确定他们是彝人其实很容易:虽然凉山彝族被允许生三个孩子,但是超生达到四五个的家庭不在少数。妇女有鲜明的五色皂布裹头,孩子天生会照顾弟妹。

58小时,里路,拥挤的车厢和一些只有站票的旅客,去新疆的漫漫旅程并不轻松;但是相比那些从未离开凉山的孩子,能和父母一起出门,或许他们又是幸运的,即便他们没有被寄予开眼看世界和改变人生轨迹的的厚望;而是被家庭视作即将长成的劳动力,是打工的见习力量。

然而,为了可能的希望,这是一个彝人家庭谋求改变而不得不走的路。

因为买的是站票,赤小龙把儿子赤里发放在座椅下的地板上休息,鲁夫普尾坐在过道上,困的时候就打盹休息。赤小龙像个守城的骑士,用身体撑住座椅脊背,两只脚踏出一块城堡,不断重复一句话:

“小心脚,不要踩到我孩子。”

襁褓里的孩子尚不知颠簸的滋味,只盼望在他们懂事之前还有机会改写成长轨迹;我尤其担忧那些本该待在课堂里念书的少年,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充满无限生命可能的年华。他们为什么没有念书的权利?

3

孤独的孩子,可曾找到你的星?

第二次在车厢里看到这母子三人的时候,她们穿过人群去15号餐车,母亲以不变的姿态抱着男孩,身后,一个梳着马尾辫子带着粉色发箍的女孩,右手牵着妈妈的衣角,左手攥着奶瓶,如星子般的眼眸一直守护着弟弟。挤过车厢的时候,女孩会用手护着弟弟的小脚。那双手,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深秋,凉山腹地那些走山路背柴火、双手攥住麻绳的孩子。

三个人点了餐,妈妈起身为奶瓶加水,女孩照顾弟弟,弟弟不哭了,她也笑了。当我走近想和她聊聊,女孩怯懦又戒备,低头回避,身体怕是要钻出车厢外……

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们,第一次的是在两节车厢交界处,当时小男孩难受大哭,女孩束手无策,妈妈只是紧紧抱着轻轻晃动……

我想拿些零食安慰他们,折返回餐车的时候,恍惚看到了北海亭面馆的冬夜和那碗“清汤荞麦面”,三个人一份餐,女孩吃了两口,就把大碗推向妈妈……虽然穷,但一家人彼此相爱……

女孩8岁了,没有念过一天书,也没去过学校……妈妈淡淡地说:念书花钱,女孩不用念书……

那一刻,我知道《一碗清汤荞麦面》的完美结局不会降临在这个彝人家庭,这个花季的女孩已经失去了读书的机会,她随家庭外出,仅仅是去分担母亲的苦难。

车厢里也有些适龄的男孩子,瘦小黝黑,脸要比在山里看到的干净一些,看到拍摄都在躲闪,拉扯彼此的胳膊,一个叠着一个,不时发出嬉闹的笑声;这笑声在9月的车厢里听到,和在棉田里听到一样,并不能让人心生愉悦,反而觉得格外刺耳凄凉。

笑声背后,谁敢预测他们的未来?

少一个吃饭的多一个挣钱的,这对很多彝族家庭而言,是彼此认可的默契。一方面家里条件不宽裕,另一方面是孩子也觉得上学不好“耍”。而最为关键的是在他们的观念里,“教育”这件事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;但是不接受教育,如何打破贫困的代际传承,如何建立属于他们不同于父母的生命体验?

即便走出大凉山,他们依然浪荡在孤独星球。

4

无论多难,请把书念完

乃保拉里,58岁,来自凉山州布拖县牛角湾乡。穿过车厢的时候,他刚刚端了碗面接开水回来,瞅到一角空位坐过去,因为周围都是妇孺;他显得格外孤独,塌肩驼背,目光垂在脚尖似无处安放,深深的“愁”刻在他的额头。

去年10月,乃保拉里在新疆摘棉花的时候,儿子在家里吸毒喝酒死了,儿媳也因毒品收监;留下三个孩子无人照看,大的11岁,小的5岁……时隔9个月,他再次独自赴疆……他说,他只想为孙子多赚一些钱,希望乡里镇里能给三个孤儿一些补助……老人把地址写给手上,盼我们可以把他的希望传递出去。

我得让孙子上学,得出去,不能像我们这样……

此时此刻,秋意渐紧的解放村10组,不知道乃保拉里家这三个孤儿可否按时吃饭增添衣物?希望你们不论多难,也要坚持把书念完。

5

愿你历经辛苦,成为那个幸运儿……

新疆阿克苏

和我们通常出远门的有所不同,很多彝人家庭决定进疆摘棉花的时候,并没有全盘的计划安排,有的车票没有预定,路费是借的、打工地点不确定,每一天都充满随机性。只是因为电话那头,先一步外出的族人说棉田有钱赚,他们就去了。

铺盖衣物和食品,拖儿带女拖家带口,到另一片天地重新支灶做饭,彝人最大的希望不过彝族新年之前带着钱回家。

赤小龙鲁夫普尾离开凉山近个小时之后,终于来到淘金的地方,新疆阿克苏新和县金泰农场。虽然亲戚还没开始挣钱,但第一餐不能马虎,他们在新疆延续彝族待客的最高礼节——宰杀四条腿的动物接风,尽管那只黑山羊很小。

为了抵御新疆强烈的日晒,赤小龙一家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县里买婴儿车,这笔钱是他们来新疆后最大的支出。最初这些父母的想法是,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,将孩子放在婴儿车里,孩子饿的时候再抱起来喂喂奶。

然而习惯了紧贴母亲心跳的赤里尼并不习惯婴儿车。瞌睡的赤里尼一次次在脱离母亲双手的瞬间惊醒哭闹,他像是仇恨婴儿车,更像是贪恋母亲的气息。

鲁夫普尾,一个新手妈妈背着娃娃摘棉花。左手背后托住儿子保持平衡,单凭右手摘取,一把攥满了,再塞进腰后挂着的口袋。遇到不顺服的植株,鲁夫普尾还要腾出左手固定棉桃,右手去摘取……

当母亲弯腰低头一次次捡拾,背后的娃娃就会随之像钟摆一样前后律动:站立、俯冲、甚至头朝下。我们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倒立充血的感觉,那些背上的彝族孩子正在太阳底下习惯人之初的艰辛。贴着母亲的心脏,即使一天上万次俯冲,不知事的赤里尼依然喜欢粘着妈妈。

鲁夫普尾的孩子是幸运的,在依干库勒村同一片棉田,一个一岁的女娃娃醒来没见到妈妈,爬起来坐在婴儿车里哭喊。眼泪都已经在脸上织成瀑,三米之处妈妈仍专注地摘花;不是娃娃的哭声穿不过这片白花花的棉海;是生活的压力已经抵消了她们情感上的追求,甚至对苦难的发声。

”孩子哭一会儿就好了。耽误摘棉花,老板要不高兴的。“

我尝试着理解,背井离乡来新疆打拼,赚钱回家是唯一安慰。

6

有人出来讨生活,也有人回不去

鲁夫普尾的远房三婶阿日里尾,今年44岁,不怎么会说普通话。独自带着五个孩子在新疆生活,和鲁夫普尾一样,来自凉山州的金阳县,所不同的是他已经在新疆,生活了六年。五个孩子里除了18岁的大女儿阿曲只,能帮着阿日里尾干活挣钱,另外四个孩子陈惹古、陈惹格、陈里格、陈里黑,分别15岁、11岁、8岁和6岁。

6年前,阿日里尾和丈夫陈背一起来到新疆摘棉花,那时候最小的儿子陈里黑只有2个月,比赤小龙的儿子还小。没想到第二年阿日里尾的丈夫、五个孩子的父亲因为吸毒被抓……回家的计划戛然而止。

他们不曾念过一天书,他们不记得爸爸的相貌,甚至忘了家乡的名字,可是陈惹古说他想回去凉山,因为家里还有他的奶奶。

阿日里尾一人带着五个孩子打工生活,日子紧巴巴,一直没有攒够回大凉山老家的钱。孤儿寡母,还遇着拖欠工钱……就这样,还来不及学说汉语已经在新疆的旷野奔跑的凉山孩子,在棉田里熬过了一年又一年。

命运,翻手为云覆手云。在凉山以外,他们的童年以另一种形式延展。像被无心甩在山坡的索玛花,一阵风一场雨就可能把它们连叶带种子摔在泥土里,原地扎根、野蛮生长。

15岁的陈惹古,已经显示出长子的担当,照顾弟弟分担母忧。扛起比他身体还要大的麻袋,熟练地倒袋过程。虽然比赤小龙小五岁,但是他摘起棉花来已经是个老手,三个弟弟组成团队“流水作业”,效率顶得上一个成人。一天十几个小时披星戴月,他们和母亲一起在棉田里并肩作战。

11岁陈惹格,头一直是歪的,有彝人告诉我们:陈是姓,惹格,彝语翻译过来就是哑巴或憨傻的意思,是个取笑人的外号。谁家的孩子会取这么个做名字?生命之初是怎样草率,才会如此不以为然和郑重对待。

他们不比城里的孩子金贵,也就不会被格外照顾;吃饭的餐具都是大号的,他们可以端起大碗操起勺子仰着脖子往嘴里送……早早地为家庭分担,也早早地失去了念书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
他们还小,还不懂为未来担忧,还没有这个世界的包袱。摘花的间隙,几个孩子会在田埂上追逐打闹,他们会自告奋勇找西瓜解渴,像发现南瓜战车一样推起田埂边的自行车迎向落日。棉田,不止是父母挣钱的沙场,也是他们成长的无忧乐园。

他们没有童话故事,没有铅笔书包,没有冰淇淋游乐场。有的是每天与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......

他们还是长大了。

可我们所忧心的,是彝族孩子的未来,他们的人生该何去何从,他们是否有机会通过教育改变自己的命运,多一条不同于父辈的可供选择的谋生路径。

希望这篇碎片化的记忆,能让凉山彝族同胞的生命能广被认知,能让更多孤独星球的凉山孩子得到足够的珍视。

这些孩子,包括但不仅限于本文提到的名字和照片。

名单:

乃保拉里的3个孙子

吃一碗米线的一家三口

陈惹古、陈惹格、陈里格、陈里黑

……列车上、棉田里其他没有上学的适龄孩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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