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读原创让深埋箱底的艺术复活
2022/8/17 来源:不详作者:明前茶
来源:《品读》年第10期
“姑娘,你家族中最老的婆婆是谁?可以带我去看看她老人家出嫁时亲手绣的嫁衣么?”
在彝族的火把节上,当地人围成巨大的圆圈,手挽着手,前后摇摆地跺脚舞蹈,就听见姑娘嫂子们头上的银缨络、腰上的银锁片轻轻磕碰,发出乐器似的脆响。
此时,任何人都可以向陌生人微笑并问稀奇古怪的问题,不过,大部分问题都指向男婚女嫁,没有人会问别人家老人的绣品。
区曼妮记得,一开始,听到她的问话,两旁拉着她跳舞的姐妹们都警惕地松开手,朝旁边跨开一步,互相拉住,只把区曼妮孤零零地“清”出舞蹈圈子。
她们对她的警惕还因为她一看就不是当地人,穿着黑色长裙,色彩艳丽的彝族绣片只在门襟上点缀了一点点,在一大群从头到脚都是艳色刺绣的当地人中间,她就像混入了锦鸡群的黑乌鸦。
区曼妮知道自己的不合时宜,但是想想那些精美绝伦的彝族老绣,她仍咬咬牙留了下来,努力与当地人“融合”。
与卖给游客的简单绣品不同,大部分精品老绣,是彝族女子从八九岁拿起绣针开始,为自己的一生绣下的传神细致的生命轨迹。刺绣的精品穿在身上、藏在箱底,传给女儿,却不会拿出去售卖。
那些色彩辉煌、浓烈如酒的花朵鸳鸯、蝴蝶凤凰,浓缩着她们无法用言辞表达的逍遥梦想,浓缩着山歌里也没有的炽热咏叹。
她们一针一线绣出来,光是一条放在背篓里的靠垫,先是背过弟弟,又背过儿子,再背过孙子。而装饰衣领的绣片,完全以大红明绿的丝线绣成,先是装饰过自己的嫁衣,后来装饰过女儿的,如今又被外孙女点缀了中学毕业舞会的礼服。
时间像山间的溪水一样冲刷着绣娘的容颜,随着岁月流淌,绣品凸出的针脚摸上去不再那么硬朗倔强,而是变得柔和安宁。年纪越大,穿着全套绣衣出门跳舞的机会越少了,饶是如此,好的绣品依旧珍藏在樟木箱里秘不示人。
彝族有传统,老人过世时,她这一生穿戴过的绣品,都要放在薄薄的棺木里,一起火葬。
区曼妮不是彝族人,她是深圳的一位服装设计师。从5年前第一眼见到彝族老绣开始,她就被迷住了。彝族有很多分支,黑彝、白彝、红彝、甘彝、花腰彝……隔了一个山头,山歌的音律都截然不同,祖传绣艺也不一样。
平针绣、绕针绣、乱针绣,色彩有的鲜明活泛,有的沉静深郁,有的喜乐天真,有的忧郁稳健。每一幅老绣,犹如彝族人的一种方言,它里面暗藏着彝族女人的成长悲欢、命运跌宕、婚丧嫁娶。
区曼妮曾亲眼看到,一位79岁的花腰彝老人过世后,她一生中绣成的上百件绣品被付之一炬。幸而,老人的孙女将老太太剪下的绣纹纸样全部保存了下来。
作为设计师,区曼妮被这些不假思索、徒手剪成的纸样震撼:一个种地婆婆,能让蝴蝶的正面与侧面同时呈现,就像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画风一样。这位老婆婆当年究竟是看到了蝴蝶如此闪现,还是在艰苦的一生中,梦见了这般的蝴蝶?
自从见过这些纸样,区曼妮就决定与时间赛跑,来到彝族人中间,收集、抢救那些再也不会重现的彝族老绣。每过两三个月,她就要飞到贵州一次,再坐十五六个小时的颠簸中巴,为的就是深入那些僻远的彝寨,找到堪称老绣活化石的老人们。她要说服她们,出让绣品,她有一个宏愿,就是办一个小型绣品博物馆,让世人都能见识到彝族老绣的美。
但这些一辈子生活在族中的老婆婆们岂是那么容易说服的,虽然是公平买卖,但那只是价格层面的。想要打动这些老婆婆们,区曼妮还必须拿出与价格对等的诚意和本事。
老婆婆们的考验层出不穷:有的老人给出一方绣帕,让区曼妮做一双做寿用的绣鞋;有的老人给出一条绣得眼花缭乱的腰带,让区曼妮把花样剪出来;更难的考验来自一位90岁的黑彝族婆婆,她尚有力气操纵从妈妈那里传下来的土织机,把土布从织机上卸下来,以蓼蓝的浓汁染成蓝黑色,她要考一考区曼妮,这像铁一样硬的粗麻布应该如何捶软打磨。
区曼妮胸有成竹,先在窄幅的土布上铺上一层柔软的白布,将它们一并卷在一根超长的擀面杖上,然后把这卷布夹到两块石板间,人站上去,像踏水车一样左右摇晃,足足唱了一小时山歌,最后,麻布已经像被驯服了一样,摸上去柔韧细腻,不再那么硌人了,而麻布上的浮色,都被夹在其中的白布吸收了。
区曼妮把这布拿到晒场上晒,晾干后用牛角磨砂板来回打磨。奇迹出现了,暗淡深沉的土布被老牛角来回搓磨,竟出现了皮革一般的幽深光泽……老婆婆见区曼妮跪着打磨粗布,牛仔裤的两边膝头都染上了隐隐的黑蓝,终于笑了。她唤回了孙媳妇,让孙媳妇带着区曼妮去把她的陪嫁樟木箱打开。
区曼妮只觉眼前一亮,三十多件珍藏至今的绚烂老绣似乎在歌唱与呐喊,一件件展开,好像太阳神的车轮辚辚滚过,一针一线都在发出光彩,顷刻照亮了阴暗的老屋。
那一刻,收藏那么多老绣的区曼妮,被这种绚烂天真的美施了定身法般,动弹不得。
区曼妮知道,她这一走,将带走老人毕生所绣的精品,其中包括她半个世纪前为女儿绣的嫁衣——当年,老人的女儿一声不响地逃婚走了,最终在大城市穿着军绿色外套结了婚——这成为老人毕生的遗憾。除了绣品,区曼妮带走的还有老人这一生悲欢离合的线索。
她对婆婆说,这些老绣品将镶在画框里,拼缀在茶席上,缝在礼裙的肩头或衣摆上,伴随着女孩们订婚和结婚,进入更多年轻人的生活。而更多的老绣,将原封不动地成为博物馆中的珍藏。
“我想让今天的女子,听到祖母们的青春故事。当年,她们一生去过的地方,可能不过百里,然而想象的翅膀,却翱翔万里。”
老人的大孙女用彝语翻译给奶奶听,奶奶忽然淌下一行老泪,放开了紧攥这些老绣的手。
那天,区曼妮记得,她转身离开,走过一个山头,依旧见老婆婆站在自己的院门外,向她走远的方向翘首以望。
编辑:高敏婧郭艳慧